核心摘要:北京八大处公园里接近四处大悲寺车道拐弯处,有一面石头砌成的高墙,高约五六米。墙的北面生长着许多柏树,这些树从石缝中钻出来。尽管这些石缝都用水泥砂浆浇灌,也无法阻止柏树钻出石缝不断长大、长粗、长高,显然不是人工栽培。
倔强的生命
王秋和
北京八大处公园里接近四处大悲寺车道拐弯处,有一面石头砌成的高墙,高约五六米。墙的北面生长着许多柏树,这些树从石缝中钻出来。尽管这些石缝都用水泥砂浆浇灌,也无法阻止柏树钻出石缝不断长大、长粗、长高,显然不是人工栽培。
这些柏树直径至少50多公分粗,高达十几米,直插云天,其根在墙里扎有多深,不得而知。表面看,这些柏树虽然瘦骨嶙峋,却昂首挺立着,倒也显出几分倔强、强硬、直傲。游人路过,抬头仰望,每每驻足,啧啧称奇,以为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。殊不知,这不过是柏树的常性罢了,象征着生命面临绝境而怒放的一种价值,一种形态。
这些柏树向来如此,它不择地而生,不择土而长。给它一抔土,它便深深扎下根;给它一道缝,它便落缝中而发芽。石墙上的这些柏树,想来当初也不过是山谷之风刮过来的几粒种子,偶然飘落到石隙中,得到了些雨露滋润,又沾染了些仙风侠气,便存活下来了。它们未必知道自己从哪里来,又生在何处,亦不知前途如何,只是拼命向上生长。它如果有灵性,可能会想,横竖要活下去,为什么不长得更粗壮高大一些,以便多吸收些墙中的营养,多沐浴些更多的阳光,以将自己生命的轨迹拉长。因此它的倔强是其不逊色于附近土地上长出的树,它成功地活下来了……
我初见这些柏树时,是在多年前,每周送我儿子到附近的北京六一小学上学(现已改名),有空时便进八大处公园里遛个弯儿。第一次见这些石缝中的柏树正值学生们开学的日子,灰褐的枝干从石缝中斜刺出来,在微风中微微颤动。树皮皲裂如干了一辈子体力活的老人手背,枝桠扭曲似受苦受难的肢体。然而它们竟活下来了,而且活得颇有些年头。树根在石缝中蜿蜒,时而隐没,时而凸现,像一条条青灰色的蛇,死死咬住岩石不放。我想,这些根须必是在黑暗中摸索了许多年,一点一点地钻进石壁,继续往纵深处扎了下去,吮吸着墙内渗出的些许水分和养料。
有一次,我是放寒假前夕前来到这堵石墙前。石缝中的柏树们依然挺立,只是更显瘦削了。由于这堵墙是阴面,有几片残雪遗留在石墙的凹处,也覆盖了柏树裸露的根须。我想,这些根须在残雪下大概已经冻僵了吧。但我知道,待到冰雪消融的春天,它们又会苏醒过来,继续它们无声的生长。
春天到来时,柏树们披上了新绿。那绿不是杨树的嫩绿,也没有柳树的娇柔,而是一种深沉的、近乎墨色的绿。它们静默地站立在石墙侧壁,扎根于石缝之中,俯视着下面来来往往的游人。游人仰头观望,拍照留念,赞叹几声“顽强的生命”,便又匆匆离去。柏树们对此却熟视无睹,它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围观,习惯了人们的赞叹,也习惯了随之而来的被遗忘。
有一株柏树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。它生在石墙的中部,周围没有一丁点可以存住雨水的地方,却已高达十余米。最奇的是,它的根几乎完全暴露在外,只有一小撮扎入石缝,其余的都像长者胡须般垂挂下来,在风中轻轻摇摆。我疑心这柏树随时会倒下,但它没有。它不仅没有倒下,还在顶端生出了茂密的柏枝,向四方伸展,仿佛在向人们宣告着生命力的倔强和对大自然的馈赠。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喜欢摘下几片扁柏枝叶夹在语文课本中,打开时就能闻到一股清香。
夏日雨后,我再去看这些柏树。雨水冲刷过的石墙泛着青光,柏树的根须湿漉漉的,显得格外醒目。我忽然发现,那些看似干枯的根须上,竟生出了许多细小的白色根毛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它们正贪婪地吸收着空气中的水分。原来这些柏树不仅从石缝中获取营养,还懂得向空中索食。难怪它们能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,并长粗、长高、长大。
秋风起时,柏树们依然苍翠。它们不像其他树木那样随季节变换容颜,而是一年四季保持着自己的本色。偶尔有几片老叶飘落,也是悄无声息的,不似枫叶那般喧哗。我站在石墙下,仰视着这些沉默的守望者,忽然觉得它们像一群被石墙囚禁的精灵,永远无法逃离,却又拒绝死去,唯有活下去才是硬道理。
游人常说这些柏树顽强,赞其生命力旺盛。我却以为,它们未必想活得如此艰难与顽强。如果给它们沃土,它们肯定会欣然接受;给它们雨露,它们也会畅快痛饮。只是命运将它们安置在了石缝中,它们便只好在艰苦的石缝中求生。这不是选择,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适应。俗话说,适者生存,它们生存下来了,给路过者创造了一道自然景观,也给思想者留下了遐想空间。
我多次从这堵石墙前走过,每次都觉得这些石缝中的柏树是了不起的英雄,却忽略了将镜头对准它们。我前些年来过此处,手中没有摄像机,没有留下视频。现在是2025年春暖花开的季节,是人间最美四月天,我又来了……
人们总爱赋予草木以有生命的人性,说它们坚韧不拔,绝境而生,百折不挠。其实柏树何尝有过这些“正能量”的念头?它们不过是按照本能,并不怨天尤人地“活着”。能活便活,不能活便死,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。倒是人类,每每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草木身上,借以抒发自己的感慨。
我缓慢地走过这堵石墙,注视着石缝中倔强的柏树,用视频记录下这些绿色的生命。柏树们依然静静地站在石墙的壁上,不以命运不公而悲伤自怜,也不以阳光雨露而沾沾自喜。它们已经这样站了若干年,也许还会再站若干年。游人来了又走,走了又来,而柏树们只是默默无言地俯视着,记录着,然后将所有的过客们统统遗忘的一干二净。
明代作家冯梦龙在《醒世恒言》中有一句话:“人非草木,岂不知感。”柏树值得赞美,其实它仍然是无心的,没有感觉的,都是一些人自作多情使然。人们赞美的,或许从来都不是柏树本身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