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塑像和一段历史

杨洪波

今天傍晚（2025年4月11日），到海边走走，天空很晴朗，春天的风却出奇地强劲，风扬海沙，啪啪地打脸。细软而宽阔的沙滩上游人寥寥，偏偏有几个女孩跳进海里戏水，看着她们从容不迫的样子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。这个季节游泳还是太冷了。

阿利坎特港口停泊着很多游艇，岸边散步的人也不像平时那么多，坐在长椅上的老人也有年轻人，都是紧紧依偎，抱团取暖。

阿利坎特港口

岸边的一个半身青铜塑像吸引了我，走到近前，仔细端详，写有“斯坦布鲁克船长阿奇博尔德·迪克森”字样。塑像基座上有对这位船长事迹的介绍，纪念上个世纪30年代西班牙内战结束前夜一次转移难民的行动。

斯坦布鲁克船长阿奇博尔德·迪克森

1936年至1939年，西班牙爆发了一次规模巨大、影响深远的内战。西班牙内战的起因，是在30年代经济大萧条背景下，社会矛盾长期积累，土地问题、劳工问题、民族问题、宗教冲突等越来越严重，由共和党、社会党、无政府主义者组成的左派力量，和保皇派、军方、教会、地主等一方的右派之间政治对立。政权频繁更迭，社会动荡不安，法西斯主义的长枪党和西班牙共产党都在制造频繁的暴力事件，导致冲突规模逐渐升级。1936年7月，包括佛朗哥在内的军方将领发动军事政变，组成国民军，向左派的共和国阵营发起进攻。

西班牙内战表现为国际对立的政治军事力量之间的冲突和对抗，是对立的意识形态的冲突和较量。右派国民军得到德国、意大利法西斯的支持，左派共和国阵营得到苏联的支持。从历史上看，哪里有苏联或俄国，哪里就有阴谋、冲突和对抗。史学家多认为，西班牙内战是反法西斯与法西斯力量的首次全面对抗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预演。但对于苏联来说，这也是一次推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实践。

独裁者佛朗哥

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爆发的西班牙内战，法西斯力量正处上升时期，战争的过程有利于德意法西斯支持的国民军。内战中一个重要人物是佛朗哥，在右派当政时，曾任参谋总长，左翼政府时期，把佛朗哥调任到远离本土的加纳利群岛，以防其干政。军事政变初期，佛朗哥飞到西属摩洛哥，指挥精锐的“西班牙非洲军”，通过德国和意大利飞机，把军队运往西班牙南部地区参战。1936年9月，他被推举为“国家元首”和三军总司令。从此，佛朗哥成为国民军的最高领导人，并在胜利后建立了长达36年的独裁统治，直到1975年去世。1937年4月，支持佛朗哥的德国空军“秃鹰军团”和意大利皇家空军轰炸巴斯克地区的古镇格尔尼卡，造成1600左右民众死亡，城镇约85%被夷为平地。毕加索以此题材创作油画《格尔尼卡》，成为反法西斯和反战的象征。

毕加索油画《格尔尼卡》（长7.76米，高3.49米，存马德里索菲亚王后国家艺术中心博物馆）

2024年6月5日索菲亚王后国家艺术中心博物馆

内战过程中，共和军实力逐渐被削弱，共产党、社会党和无政府主义者互相猜忌，内部出现严重分裂。苏联派往共和阵营的军事顾问和特工，积极建立政治警察系统，清洗无政府主义者和托派，集中权力在“斯大林式”共产党手中，这是造成共和阵营内部撕裂的主要原因。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，共和阵营节节败退。1939年4月1日，佛朗哥宣布战争结束。

西班牙内战死亡人数约50万—100万，包括战死、被清洗、轰炸等。除了死亡，也造成大量难民等出逃，据统计，内战期间有超过200万人流离失所，约50万—60万人为逃脱佛朗哥政权的迫害，逃往国外，成为海外流亡者。阿利坎特海边雕塑表现和纪念的就是最后的难民救援事件。

1939年3月，阿利坎特成为共和国最后的据点之一，成千上万的共和阵营的平民和士兵涌向港口，试图逃亡国外，躲避即将到来的佛朗哥政权的镇压。由于佛朗哥的施压，大多数国际船只拒绝靠岸援助，难民非常绝望。

1939年3月28日夜，停靠在阿利坎特港口的斯坦布鲁克号轮船在等待装货，出于人道主义考虑，来自英国的阿奇博尔德·迪克森船长，违背船东指令，冒着被意大利潜艇攻击的风险，毅然决然打开舱门让难民登船。轮船原设计仅容20余名船员，但有2638人登船，严重超载，船体几乎贴近水面。幸运的是轮船成功穿过封锁，于3月30日抵达北非的奥兰（今属于阿尔及利亚）。

坐满难民的斯坦布鲁克号轮船

阿奇博尔德·迪克森船长不是政治家，也不是士兵，但在道义上做出了非凡的选择。他没有离弃濒于绝望的人们，在西班牙被称为“英雄船长”，成为西班牙和英国人道主义的象征性人物。不幸的是，1939年11月，斯坦布鲁克号轮船在北海被德国潜艇击沉，阿奇博尔德·迪克森船长遇难。

在阿利坎特，没有逃脱的超过11000名效忠共和国的人们被意大利法西斯军队俘虏，被囚禁在城中几个地方。西班牙内战到此结束。

从西班牙内战，可以归纳几个结论：

第一，经济大萧条是导致社会矛盾激化的重要原因。没有稳定的社会经济，民不聊生，大抵会产生社会冲突和社会动荡。

第二，法西斯主义和苏联影响下的西班牙共产党，性质不同，但制造社会对立和冲突的作用却极其相似。极左和极右都会害死人。

第三，独裁者的产生一定有其必须的土壤和条件，社会矛盾和对立，意识形态的毒化，极端民族主义的张扬，为独裁者的登堂入室开启了便捷通道。

第四，不论什么性质的战争，都是人民在遭受苦难。政治家不论以什么样的借口和理由发动战争，都和政治家个人的政治理想有关，和人民的利益与福祉关系不大。战争是政治的继续，政治是政治家的职业和专利。追随战争发动者或被裹挟战争之中的社会底层，终究将成为炮灰和殉葬品。可是，任何一个社会看不清政治迷局的普罗大众，往往都是战争发动者开动战争机器的不自觉的推手，他们在成为战争机器一部分时，就注定了将和战争机器一起被磨损或粉碎。

第五，悲惨的世界里也总会闪烁人性的光芒。阿奇博尔德·迪克森船长这样的人，永远值得纪念。

（作者为原《卓越理财》杂志出版人、卓越美术馆总经理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