核心摘要:夏日的院落,是蝉的王国。它们数量众多、鸣声响亮,几乎每棵树上都有蝉在歌唱——那该是一场又一场炽烈的求偶。它们占据空中优势,自清晨至傍晚,声浪时高时低,如受指挥,不知疲倦。初闻似有趣味,久之却成恼人的聒噪。可你偏偏寻它不着,树影摇曳,绿叶层叠,何处能觅其踪迹?
蝉的故事
王秋和
夏日的院落,是蝉的王国。它们数量众多、鸣声响亮,几乎每棵树上都有蝉在歌唱——那该是一场又一场炽烈的求偶。它们占据空中优势,自清晨至傍晚,声浪时高时低,如受指挥,不知疲倦。初闻似有趣味,久之却成恼人的聒噪。可你偏偏寻它不着,树影摇曳,绿叶层叠,何处能觅其踪迹?
我们院中的树很多,但树下从未见蝉蛹存在的痕迹,树上也寻不到它们蜕下的空壳。只因这片土地在建设时填埋的皆是外来之土。可见这些蝉皆是从院外飞来——大抵是因这里花木繁盛、汁液甘美,便来做这夏日的“暴君”。想来若干年后,它们的子孙也将在此生根繁衍,届时蝉鸣只怕更甚。
我幼时居于京郊,学校操场附近便是庄稼地、小树林或水渠。每逢夏日黄昏,天刚擦黑,便与伙伴们潜入林中捕捉蝉蛹。那时买不起手电,全凭月光照明。见大树周围地上若有似无的小孔,便挖开,以细枝诱出其中的蝉蛹;或借着微光寻觅正沿树干攀爬的幼蝉。几乎每晚都能捉得几只,回家置于纱窗之上,看它们缓缓蜕壳,化成柔弱透明的蝉。待至黎明翅色转深,便能振翅而飞了。
唐代诗人虞世南有诗咏蝉:“垂緌饮清露,流响出疏桐。居高声自远,非是藉秋风。”此诗托物言志,借蝉栖高饮露、声传远方,喻人之高洁清朗、风标自远,满溢着对品格内在的自信与礼赞。诗风简练,比兴巧妙,以蝉自况,余味悠长。
因蝉蜕皮过程之态神奇,古来咏蝉诗词不下数百。刘禹锡道:“昔看黄菊与君别,今听玄蝉我却回”;韩愈道:“灵师皇甫姓,胤胄本蝉联”;白居易吟:“香醅浅酌浮如蚁,雪鬓新梳薄似蝉”;王昌龄曰:“蝉鸣空桑林,八月萧关道”;辛弃疾词:“明月别枝惊鹊,清风半夜鸣蝉”;李商隐亦有:“初闻征雁已无蝉,百尺楼高水接天”……
我少时未曾读这些诗,却曾连续数日将捕得的蝉蛹悬于纱窗,彻夜不眠,凝视它们由爬虫化成飞蝉。仿佛凤凰涅槃,那般变化委实神奇,我便以此为题作文《我喜欢的蝉》。自认观察入微、文笔生动。不料遭老师批评,文末朱笔批曰:“蝉是害虫,不值得你喜欢。应写益虫。”原来蝉蛹蜕变之动人,只不过感动了年幼无知的我,仅仅是一场自作多情的表述。
老师评语虽短,却挫尽我的热情。此后连蝉也懒得捉了。若干年后,在北京蝉鸣最盛之时,我与同班同学被连锅端到北大荒。在那片白山黑水之间,垦荒戍边,不闻蝉声,唯有鸡鸣犬吠,偶尔狼嚎。
多年后我才知晓:蝉的幼虫需在温暖树根旁的泥土里蛰伏多年方能出土。而北大荒冻土深近一米,即便有蝉飞来产卵,幼虫也难逃冻僵之命运。故虽森林原始,路隘林深,却无蝉迹,更无蝉鸣。
北京则是蝉活跃之地,凡有树处,皆闻其声。尽管它们鸣叫时声嘶力竭,仿佛卖力刷取存在之感,但世人碌碌,鲜有将其放在心上,仿佛只是“几个苍蝇碰壁”,“嗡嗡”叫得惹人烦。如今小区儿童宁去弯曲水渠捞蝌蚪,也不屑捕蝉——它们似乎已成生活中多余之虫。
人常以为蝉伏于土中,默默嚼泥,一朝破土,便引吭高歌。却不知它们实是地下的活跃分子:吮吸树根汁液,挖掘隧道,堪称勤奋的“地下工作者”。全球蝉超3000种,地下生活三年、五年,甚至十三年、十七年不等。北京之蝉,地下生涯约十年之久。它们仿佛被“黑暗中的上帝”计算时序,时辰一到,便知道该破土攀树。
它们经过几小时蜕化成虫,待翅硬便飞鸣林间,存世仅数周至月余,即寿终正寝。其计时之法,至今仍是无解之谜。或说依树木季候,也只是推测。横竖于人利害不大,便无人愿耗资深究。蝉长期居于地下,或许正是为躲避诸多天敌之袭扰,适者生存的命运使然。
蝉一生蜕皮五次,前四次在泥土之中,末次才爬向人间。挣出壳、晾干翅,便急不可待高歌一曲。最后所蜕之壳,学名“蝉蜕”,俗称“知了皮”,具药用价值不可低估。最早载于汉代《名医别录》,称“枯蝉”,亦名蝉衣、蝉退等。《本草纲目》记其可治头风眩晕、皮肤风热、痘疹作痒;《中国药用动物志》《中药大辞典》等更有详述。如今蝉蜕制药的年用量达800-1000吨。蝉蛹既可食之,亦具药用价值:性平味甘,可祛风、健脾、止渴、安神、助阳,提高免疫力,延缓衰老。蝉蛹油更能降血脂、胆固醇,改善肝功能。
蝉蛹之壳可入药,其肉身却为佳肴,只是食者不多。我初尝蝉蛹,是1985年春在山东潍坊国际风筝节上。同行者中有《林海雪原》作者曲波老师,席间第一盘菜即是炸蝉蛹,晶莹焦黄,身形蜷曲,连爪皆清晰可见。我认得是蝉蛹,却从未听说可食。曲波老师笑着夹一只于我盘中,说:“这在我们龙口老家是好东西,尝尝看。”他自食一只,连连称香。我看着蝉蛹依然没有动筷,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剥皮。同行的曲波夫人刘波笑着对他说:“你也不知道别人爱吃不爱吃就给别人夹菜……”我脑子里这时却蹦出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:“蜘蛛也一定有人吃过,只不过后来知道不好吃才不吃了……”我看着曲波老师津津有味地吃着蝉蛹,突然觉得第一个吃蝉蛹的人一定是个勇士。便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没有吃过,不知道怎么吃。”我说完开始用手拿起盘子里的炸蝉蛹细心地剥皮……曲波笑着说:“这个皮不用剥,皮已经炸脆了,本身也是药材,可吃,剥掉浪费了。”那是我首尝蝉蛹,心有异样,未觉特别美味。
近年蝉蛹竟成珍馐,价格连年攀升。据权威报告,现在每只蝉蛹售价约一元左右,2025年中国蝉市场销售额预计达15亿元,产量约15万吨。不少人以此为业,在有的地方已经形成一项产业,为民造福。这小虫绝不曾料到,自己献身之后,连遗蜕之壳,也在人世间的商品中占得一席之地。
蝉起源于二亿年前的三叠纪,比许多现存动植物更古老。其幼虫即以尖利口器刺吸树根养分,出土后仍劫掠树木,产卵时划伤嫩枝致其枯死,故被冠以“害虫”之名。
然而世间岂有绝对之害与益?人一旦视之为害,必欲除之而后快。却不料,一旦将其灭绝之后,亦可导致食物链断裂,引发他害。所谓害虫益虫,无非是人从自身利益出发所作的划分。譬如蝉,虽是树木之害,却是鸟雀之食、饕客之珍、诗家之兴、药铺之材。它只依本能生,循时序而死,何曾理会人们的毁誉?
那蝉鸣于人或是烦躁,于蝉却是性命攸关之大事——求偶繁衍,延续十余年地下蛰伏的生命。人若厌其声,可掩耳闭窗;蝉若不鸣,便是寂灭无声、归于朽烂。
人自诩万物之灵,智慧超凡,擅长战天斗地,便自封为众生主宰,执生杀之权。然而细想,人也不过是自然链中一环,只是这一环因智慧膨胀,吞食上下左右诸多环节,还要做“判官”,将万物贴上“害”或“益”之标签。更有甚者,人群中还要彼此常常爆发争斗,于是出现了“战争这个人类互相残杀的怪物”,领袖的话一针见血,恰恰是人类自己让这个世界不得安宁。若蝉有人的智慧,大约也要将两足直立、伐木毁林、捕蝉食蛹、杀戮异族之物,统统列为宇宙头号“害虫”。
其实,蝉的作用介于害与益之间,世上本无绝对之事。人类注重树木健康与景观时,便视蝉为害;而从生态与食物链观之,蝉实为重要的“生态枢纽”。其药用与食用价值,更带来显著经济与社会效益……世上很多事物本身就是永恒的矛盾对立统一体。
院中蝉声忽然大作,将我思绪拉回。它们不知何时稍歇了一时,此刻又重整旗鼓,撕心裂肺般鸣响。这声音贯透整个炎夏,即使伏天已过,暑热渐退,仍不歇止。如此霸道、固执、不容置疑,仿佛在以声嘶力竭填满它们短暂而炽烈的生命。
于是我猛然想到,在这浮躁世间,在被人类尺度划分为“害”或“益”的喧嚣声中,或许隐藏着一个比人类历史更久远的普遍真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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